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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先是从微信朋友圈里读到俞宁先生的怀人散文,第一篇应该就是《两位师傅》。里面写到俞宁父亲俞敏先生如何指点俞宁拜师,一下子让我看到了语言学名家俞敏教授的平常生活里的一面,这是一位可亲的、平和的、通情达理的、有社会人生阅历的北京老人,一位老北京蔼然智者。
1973年冬季,俞宁18岁,开始在西城房管局长安街房管所学徒,做泥水工。俞敏先生十分关心建筑队里的事,尤其注意听俞宁复述建筑队师傅们的言谈,叮嘱俞宁“一定得找个好师傅……伯乐选马,马也选伯乐。找个好师傅,不但能学手艺,而且能学做人。”经父亲的提醒,俞宁注意到了第一施工班副班长曹士元师傅。有一天曹师傅穿一件黑色对襟小褂儿抹顶棚,干净利落,白灰膏抹完顶棚,黑褂子上愣是没有一点白灰。俞敏先生听了儿子俞宁回来的叙述,眯着眼睛说:“你就选这个吧,是个好把式。”俞敏先生要俞宁买点儿烟酒什么的登门去看看人家,琢磨琢磨怎么拜师。手工业劳动者拜师学徒传统那时已被视作“四旧”,俞宁讲“领导说算封建迷信呢”。俞敏先生回说:“话虽如此,但该拜还得拜,别声张就是了。你现在拜了他,出师之后他就能护着你。”这个拜师故事,我从俞宁复述的俞敏先生的这几句话里见识了俞敏先生通达人情世故的一面,这故事颇有人情味。
展开剩余78%接下来又有曹师傅劝架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俞宁也写得惊心动魄,此处不复述。俞敏先生听了俞宁说的这段故事,“吃惊不小,说:‘你看过《史记·游侠列传》,那里头的都不如这个精彩。这位曹师傅有仁心,有急智,话不多,但每句都在点子上,是个人才……’”
我是最先看了这一篇,特别是这两个故事,一下子就被俞宁的文章吸引住了,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俞宁怀人散文集《吾爱吾师》,也就没有犹豫立刻买了回来——当时俞宁的发小柴念东先生说他可以让俞宁送我一本,我想俞宁人在美国,转来转去可等不及,直接文轩网上下了单。
书是一口气就读完了,受益甚多,想写个札记,却头绪纷乱,竟也一时不知从何落笔。今早收到杜广学先生惠寄的扬之水《问学记》诸书,忽然醒悟,这部《吾爱吾师》,不就是一个以怀人为线索串起来的“劝学篇”么——从学手艺到读书到做学问到如何立身处世?
《少年印象:我的父亲俞“师傅”》,有一个俞宁学英语的故事。1969年秋冬之际,俞宁开始跟俞敏先生学英语,那时俞敏先生要被集中到校内“学习班”里去,临走前,俞敏先生急急忙忙地教会俞宁国际音标和查字典的方法,留下一部原版《傲慢与偏见》。过了一年,俞敏先生才回家,看到俞宁已经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所有的生词都查了出来,写满了几个大本子,很高兴,可问了问内容,发现全没读懂。俞敏先生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说:“你的耐心可真不错。看不懂的东西却能从头查到尾。你忍得住枯燥,学外语一定能大成。”这应该有俞敏先生自己学语言的过来人的体会。接着俞敏先生话头一转,给俞宁讲“师傅”的含义,重点解说了“傅”:“傅”字开始是指侍弄花草的人,还负责展示花木。不仅是培植,还要认准花木的优美之处并将其展示在世人面前。所以后来古代官职有少傅、太傅之称,都是培养太子、向世人展示太子才能和品质的官儿。作为师傅,一个人须有见识、肯于劳动、善于劳动并且无私地把劳动对象的优秀品质展示出来,而自己甘居幕后。你今天能劳动且技能娴熟,你今天是师傅;明天不能劳动了,就要老老实实地认识到自己不再是师傅。师傅不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真正劳动者的态度。你看有些老先生,自己写不动文章了,就叫学生写,自己挂名而且挂在前头。那样就是师父,不是师傅。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劳动到最后一刻的师傅。学术也好,手艺也罢,要做一个能工巧匠。一旦不劳动了,就干脆退休,不能再自称师傅了。古起太初之民,在《卿云歌》里唱: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俞敏先生这一段对“傅”字的解说,真是醒人耳目,放在《世说新语》的言语篇里也当属上乘。
《吾师“周公”》,记的是如何问学于周珏良先生。周珏良先生治英美文学卓有声誉,旧学根底亦深厚。周一良在中华书局出的《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书名就是周珏良题签。周一良说他弟弟周珏良写字学号称陈朝智永所写的《千字文》,同时受唐人写经的影响很深。据说周珏良先生在北外“招英文系博士研究生颇讲究,要求也独具特色:英语口头、笔头功夫俱佳自不必说,还提出理想的学生应该会下围棋、通书法、能阅读没有标点过的文言文、熟悉中国古典文学传统里的一些主要体式,还要有一门比较扎实的第二外语”。1985年周珏良先生开招博士研究生,有心招俞宁为开门弟子,俞宁那年托福663分,比满分660分还多了3分。周先生听说了,课后把俞宁留下来,说了本想招他读博,现在既然成绩考得好,那么出国留学是更为难得的机会,应该抓住。“最后他颜色一肃,说:‘你有点儿中国传统文化底子,难得。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丢了。’”如果周先生今日还健在,还招英美文学博士生,不知道会有多少学生能够合格这条件?当年周珏良先生首招博士生,俞宁后来说:“就我所知,我们北外英文系的研究生中,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似乎只有我一个……”
《吾爱吾师》这部书里写陆志韦先生的《天使的香味:回忆陆志韦校长生平片段》、写启功先生的《启大爷》、写柴德赓先生的《柴青峰先生出北平记》、写李长之先生的《迟来的谢意:怀念李长之先生》……都是掌故、思想、趣味、文采“四美具”的好散文。我上世纪80年代初考入北师大中文系时,俞敏先生带研究生,已经不给本科生开课了,但开学时系里请出老先生黄药眠、钟敬文、陆宗达、俞敏、肖璋、启功、郭预衡……跟我们新生见面,俞敏先生对我们说,自己现在年纪大了,记忆也不如以前了,要我们趁年轻脑力好,多看书。这些话我都一直记着。俞敏先生的语言学著论,也是我所常要翻读的,如《俞敏语言学论文集》《俞敏语言学论文二集》《经传释词札记》等等,不只是体会里面的语言学的思想,还常常当作漂亮的京味散文来阅读。俞宁传承了俞敏先生的语言天分,治英美文学卓然有成,以华人而能在美国的大学里的英文系站稳脚跟,给洋人讲授英美文学,三四十年生活、工作在美国,还能写出一手汉语好散文,和国内的一些著名散文家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写到这儿,不禁生出了一点遗憾。这篇札记开头说俞敏先生是“一位可亲的、平和的、通情达理的、有社会人生阅历的北京老人,一位老北京蔼然智者”。但在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王宁先生《学林追远录》一书里,读到《琐语杂言忆晓丽》,说俞敏先生晚年误听流言“忽然对我(笔者按,指王宁)十分恼怒,告诉我,不许再到他家里来,也不许再听他的课”,不久俞敏先生即去世了,这个误解终于没能解除。以俞敏先生这样的智者,如果当时能够两面或多面听听,不信一面之词,何至于误解这样深啊。也许人老了,就会变得固执,智者俞敏先生亦未能逃此律?王宁先生善解人意与人为善,能够说和系里陆宗达、肖璋两位老先生之间的“史无前例”里结下的恩怨,而自己竟困于流言,没能在俞敏先生生前取得谅解,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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